尽管帝国各地被划分为了多个军区,但伯罗奔尼撒却是“最次级”,当地官兵每月所领的军饷也是最低水平,所享受的待遇与名声也远不如驻守在色雷斯、帕夫拉戈尼亚这类要地的军区士兵。
当君士坦丁将战前士兵所听到的原话传至尼基福鲁斯耳中,后者更加确信伯罗奔尼撒之变绝不简单。
但当下,他需率军急行至阿卡迪亚一带,因为据毛卢佐莫斯所言,那是最开始叛乱的地带。
奇怪的是,在接下来的行军过程却都出奇的顺利,沿途并未遇到当地人的骚扰。
令人疑惑的是,沿途村落丝毫不见得有一丝被破坏的痕迹,男人耕耘,妇女织布,小孩嬉戏打闹……就连富人的葡萄园或教士的修道院皆是完好无损。大规模的暴动不仅没有导致当地人惨遭屠戮,反而使他们生活更好。
在这些村落的山头上还矗立着普罗尼亚领主或其他权贵的城堡或其它私产,皆是完好无损;普罗尼亚领主或权贵紧闭城门,城上弓手林立,现场剑拔弩张——他们拒绝接见朝廷的军队。
“快滚吧!别过来!”他们挥舞锄头,凶神恶煞地警告着尼基福鲁斯一众,后者派出一名教士试图与他们交涉,得到的结果使尼基福鲁斯更加困惑。
“大人,他们不欢迎我们,”随军教士将交涉结果向众人如实禀报:“当地人请求我们不要干涉他们的正常生活,他们过得很好,比之前还要好。”
明明自己是为平定叛乱而来,为何当地人却视他们为真正的“饿狼”或重返人间的“薛西斯”?
就在此时,前方斥候来报,发现异常。
尼基福鲁斯疾驰而至,君士坦丁及其他士兵紧随其后。很快,他们看见了一排排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后者无一不穿着官吏的服饰,他们本该是秩序的“维护者”,如今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然而,尼基福鲁斯注意到一个奇怪现象,那便是他们头上那整齐划一的圆饼式发型,这是拉丁人偏爱的发式,而非罗马人。
尸体身上挂着一块块粗糙的“狗牌”,上面用粗劣的笔迹写着触目惊心的词汇:“异端”、“魔鬼”、“贪婪”、“残忍”。每一块牌子都象一记无声的控诉,重重砸在众人心上。尸体身上遍布鞭痕,它们面部表情扭曲,痛苦,很明显生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之后,他们是活着被钉上刑架,在漫长的痛苦中流血而亡。
“恐怕,我们知道原因了。”尼基福鲁斯喃喃自语,他们从色萨利到阿提卡,再到阿尔戈斯,如今再到此处——简而言之,之前的所有困惑似乎在此刻找到了答案。
君士坦丁策马靠近,同样被眼前之景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看来之前的猜测是对的,这绝非单纯的饥民暴动。”
尼基福鲁斯沉重地点了点头。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色萨利与阿提卡的荒凉,科林斯的废墟,阿尔戈斯城防官托马的窘迫与绝望;还有那些面黄肌瘦、连矛都拿不稳的孩子兵,花甲之年仍要戍守残破城墙的老兵。
所有的破败与苦难,都指向一个内核问题:沉重的赋税。
然而,重税之下,谁在受益呢?尼基福鲁斯猛得回忆起迪米特里院长的抱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那座城’每年都会为修道院送来厚礼……上一任院长活着时还要缴税,但是到了我这一任已经被授予了免税特权!”
皇帝的“慷慨”仅限于讨好教会。
“陛下似乎不太关注这些,他这些年好象一直在尝试推行教会合一。”
既然越来越多的修道院或教堂被授予免税特权,那么皇帝修建宫殿的钱从何而来?所以这沉重的负担压在了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普罗大众的头上,高昂的赋税逼得他们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是奢望。
朝廷是不清楚民间疾苦吗?未必。尼基福鲁斯想起毛鲁佐莫斯曾说过的话:“莫利亚人很容易被金钱收买,因为他们穷怕了”,就连军职人员都清楚当地困境,那么“人间基督”又怎会不知?
但皇帝为满足宫廷奢侈、私下爱好与“教会合一”的巨大开支,纵容官吏横征暴敛,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
那么又是谁在负责征税?答案就钉在这些十字架上。拉丁人在罗马担任着众多行政官职,因为皇帝喜欢他们,不信任自己人;哪怕在布拉赫纳宫,拉丁人的影响力依旧很大。
这些外邦人的所作所为,已被当地人清淅勾勒出来:
“异端”,即信仰正教的罗马人却被公教徒统治。
“魔鬼”、“贪婪”与“残忍”,即拉丁税吏横征暴敛之事实,这些人无视基层,每天只想着如何完成甚至超额完成朝廷的税收指标。
罗马人的皇帝喜欢拉丁人,所以纵容他们,这导致中饱私囊的现象非常严重。
他们凭借皇帝授予的新身份,如同对待牲口般,强征、掠夺、拷打庶民,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如同披着人皮的魔鬼,将庶民维持生存的最后一口粮食,连同希望一并夺走。
面对拉丁官吏的暴政,当地人被逼到了绝境。一些士兵的脑海中响起那个怀抱死婴的青年的哭喊,那正是千千万万苦难者的心声:“我们不想死,可朝廷对我们不闻不顾;我们不想与您们对抗,可我们别无办法!”
当生存都成为奢望,团结反抗就成了唯一的选择。他们拿起钉耙和锄头,对抗披着重甲,手持长矛、弯刀和复合弓的帝国正规军,也展现出了“飞蛾扑火”般的勇气,这正是绝望中的爆发。
尼基福鲁斯终于明白当地权贵为何紧闭城门,拒绝让他们进入;沿途村落完好无损,并声称“他们过得很好,比之前还要好”。
平民和权贵团结起来,赶走或处决了那些拉丁官吏,暂时摆脱了朝廷的重税压榨,使他们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朝廷的平叛军队,在他们眼中,不是救星,而是帮助“拉丁魔鬼”以及重新给当地人带上枷锁的帮凶,是更危险的“饿狼”或“薛西斯”。他们紧闭城门,用弓箭表达了拒绝朝廷干涉,希望守护这得来不易的短暂安宁的强烈意愿。
尼基福鲁斯看向君士坦丁,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我们一路镇压的,并非暴民,而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以命相搏的庶民。这场席卷伯罗奔尼撒的烈火,是贪婪的拉丁人亲手点燃的;而我们,却是后者的帮凶。”
他看着十字架上那些凝固的痛苦面孔,心中只有沉重的悲哀。
他能想象到此时此刻,皇帝仍在布拉赫纳宫内向众臣宣扬着虚假的繁荣,而帝国的根基,正在这最偏远的角落,因皇帝与达官显贵的贪婪与暴虐而分崩离析。
他也一并意识到,所谓的朝廷援军根本不存在,皇帝根本就不想管这个“烂摊子”,抽调兵力前来,也只是为了找到他的拉丁宠臣;而尼基福鲁斯面对的却是一场因朝廷失政、拉丁官吏暴虐而引发的深重民怨,其根源远在千里之外的布拉赫纳宫。
也许手中利剑能暂时镇压民愤,但只靠纯粹的武力就想彻底平息这燎原的民愤之火,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