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纸加盖了涿县官印的正式请柬,便由专人送至了屯田营地。
新任典吏季玄,将于涿城之内最负盛名的“望岳楼”设宴,为他自己,也为“剿匪护乡都尉”刘玄德接风洗尘。
话说望岳楼所在。
三层飞檐,画栋雕梁,且正临一汪初春时节刚刚解冻的荷塘。
春水初涨,涟漪微漾。
自楼上雅间的窗格向西望去,可见太行山连绵如一道青黛屏障,横亘天际。
楼内香炉中燃着上等的沉水香,更有丝竹之声自屏风后缥缈传来。
然而,风雅景致,却无法冲淡席间那股无形的窒息感。
季玄依旧是一身素色官服,温文尔雅。
他频频举杯,言笑晏晏,每一句话却都如棉里藏针。
看似柔软无害,实则暗藏机锋。
“刘都尉以仁义之师,抚流民三百,垦荒田千亩,短短数日便使一方安定。
此等功绩,实乃我涿县之幸,亦是幽州之幸。”
他将一杯温酒推至刘备面前,笑容诚挚,
“若能将此等忠勇之士,归入伯圭将军麾下,听从州牧府统一调度,岂非更能施展报国之志,再立不世之功?”
他不再象初见时那般旁敲侧击,而是直接抛出了橄榄枝。
刘备端起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缓缓摇头道:
“季大人谬赞。
备乃一介草莽,所行之事皆为活乡里百姓,护一方水土,实不敢妄谈有功二字。
至于听从州牧府调度,更是心有馀而力不足。
眼下屯里这三百馀张嘴嗷嗷待哺,备唯恐不能使其温饱,又岂敢分心他顾?”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点明难处,将皮球不动声色地踢了回去。
陈默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用眼角馀光观察着季玄的反应。
只见季玄脸上没有丝毫失望或不悦,仿佛刘备的推辞早在他意料之中。
他只是轻轻颔首,微笑道:
“刘都尉心系民生,此乃真仁者之风,玄,钦佩不已。”
陈默心中一凛。
此人并非真的在试探虚实,他根本不在乎刘备是否答应。
今日设宴,不过是走一个“礼数”上的过场。
真正的后手,或许早已备好。
果然,酒过三巡,季玄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提起:
“说来,近日太行山左近的贼寇出没愈发频繁,郡中已有数支商队遇劫。
为保地方安宁,县中已下令新编了一营军户,将屯驻于西北山口。
那地方,正好与刘都尉的屯地西侧相邻,日后两营互为犄角,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此言一出,刘备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但面上依旧挂着恭谨笑容:
“如此甚好,有劳季大人费心了。”
他心中却已掀起波澜。
在自己的营地旁边,再安插一支“官军”。
美其名曰“互为犄角”,实则与贴身监视何异?
酒宴在一种宾主尽欢的虚假氛围中结束。
回营的路上,张飞早已按捺不住。
他将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鞭花,怒骂道:
“这姓季的笑面虎,忒不是个东西!
嘴上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背地里却给咱们使绊子,安插眼线!
大哥二哥,依俺看,不如……”
“三弟。”陈默打断了他,声音平静无波,“稍安勿躁。
这位季大人,后续的安排还没做完呢。”
几日后,季玄的动作果然如期而至。
一支打着“涿县屯军”旗号的队伍,慢吞吞地开拔至刘备营地以西五里处,安营扎寨。
只是这支所谓的“县中军户”,实在让人不忍卒睹。
队伍总共不过百馀人,其中大多是城中征调来的老弱病残,以及一些实在活不下去才被迫入伍的流民。
他们身上穿着五花八门的破烂衣衫,少数几人穿着的所谓“革甲”,也不过是些污迹斑斑的皮革,用麻绳胡乱绑在身上。
手中的兵器更是堪称一绝,锄头,木棍,生锈的柴刀……
几乎看不到一件象样的制式兵刃。
至于军中营帐,则是用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杆,撑起几块破败芦席搭成的。
夜风一吹,便发出鬼哭狼嚎声响,四面漏风。
反观五里之外的刘备大营,景象则截然不同。
营寨虽然也是土木搭建,但规划得井井有条,壁垒森严。
营中每日粥棚炊火不断,热气腾腾的麦粥香气能飘出数里。
三百馀名新募乡勇,经过这些天的调养操练,更是一个个精神饱满,身形壮实。
在操场上呼喝操练,声势惊人。
两相对比,简直云泥之别。
这一幕,自然落在了那些往来于涿县与太行山道的商贾与猎户眼中。
一时间,私下里议论悄然传开。
“怪哉,那刘氏义军,倒比官兵还象官兵!”
“可不是嘛!你看县兵营里那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跟叫花子似的。
再看刘都尉手下那些兵,个个龙精虎猛!”
这些话,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季玄的耳中。
然而,季玄听后却丝毫不以为意,脸上反而露出一抹笑容。
次日,他便亲自带着几名随行文吏与工匠,再次拜访了刘备的营地。
“陈先生治军有法,民安而兵整,实乃我辈楷模。”季玄的姿态放得极低,对着前来迎接的陈默拱手笑道,
“下官营中多是老弱,开垦无力。
倒是县中尚有农户一二十家,皆是种田好手,不如遣来相助先生。
两营共为一体,也好节省些人手,早日功成。”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倒象真是雪中送炭。
可陈默心中警铃大作。
一二十户农人,怕不是季玄遣来的数十暗探。
一旦让这些人混入营中,便等于在自己心脏之处安插了一二十双眼睛耳朵。
“子诚多谢季大人美意。”
陈默脸上堆起感激笑容,同样一揖到底,
“然我营中自有屯田之制,讲究同耕同食,同操同练。
若将寻常农户混编一处,恐乱了军纪,反而不美。”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季玄身后几名工匠身上,笑道:
“不过,大人这番好意,我等也不能姑负。
眼下营中正缺人手修屋搭棚,若大人能将这几位匠作师傅暂借我等几日,待屋舍建成,我等必感激不尽。”
此言一出,季玄的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精光。
他倒没想到,对方竟能如此干脆地拒绝农户,却又如此顺理成章地索要工匠。
这些工匠本是季玄带来做做样子的。
工匠不似农户,难以长留本地,更难融入流民当中。
这番应对,既表明了“我无需你的人手,可以自给自足”的独立姿态,又顺水推舟地从自己这里占了便宜。
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展颜一笑:“也罢,既然先生开口,匠人助工,自当不拒。”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十几名来自县城的工匠便在陈默的亲自安排下,开始帮助营地搭建新的屋舍,修筑茅厕,挖掘排水沟渠。
陈默将这些人与自己的乡勇完全隔离开来,只让他们负责技术活。
每日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工钱一分不少,却绝不允许他们与营中士卒有任何私下接触。
十数日后,工程完竣。
陈默依约将所有工匠,工具,连同这几日的伙食费用折算成粟米,一文不欠地打包送还。
整个过程,礼数周到,无可挑剔。
看着浩浩荡荡离去的匠人队伍,季玄站在自己的营帐前,对身边随从轻声叹道:
“此人倒是挺会借势敲竹杠,半点亏也不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