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天色青蒙。
屯田营地中骤然响起了三长两短的号角声,尖锐而急促。
三百馀名新募乡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各自的土屋与窝棚中冲出,在各自伍长的喝骂催促声中,跌跌撞撞地奔向营地中央的广场。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三百馀人便已按照平日划分的队形,列阵完毕。
此刻的他们,已不再是十几天前那群衣衫褴缕,神情麻木的流民。
虽然身上衣甲依旧混杂,但人人脸上都已有了几分血色。
眼神中,也褪去了饥饿带来的污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秩序约束后的紧张与敬畏。
经过十数日的整顿与饱食,一支“屯田军”的雏形,已然出现。
陈默身着一套寻常皮甲,腰悬环首刀,独自立于高台之上。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队列练习已过半月。
今日,是正式“立制练兵”的第一天。
他没有多馀的废话,待到队列完全肃静,便猛一挥手。
号令之下,数十口大箱被抬了上来。
箱盖打开。
晨光之下,里面兵甲码放得整整齐齐,光泽冰冷。
这是从范阳张氏手中缴获的甲胄长刀,弯弓短戟,每一件皆是制作精良,远非寻常郡县武库中的粗劣之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瞬间吸引过去,一时间呼吸声都变得粗重起来。
陈默指着那些兵甲,高声宣告:
“此乃先前一线天与张氏坞堡之战所得,皆是百战利器!
今日,我便将它们赏予能率伍治队者!”
“吾军之中,不尚出身,不问过往,只论功勋!
能治兵者,方可披此铁甲。
能带兵者,方可执此长刀!”
此言一出,台下瞬间一阵沸腾!
“伍长冯大山,出列!”
“伍长王六,出列!”
“小队正牛满仓,出列!”
三十馀名刚刚由众人推举出来的伍长,队正,依次上前。
谭青亲自为他们佩戴护心镜,系紧甲胄的皮索。
张飞则满面红光,将一柄柄分量十足的长刀递到他们手中。
每递出一柄,他都会重重地拍一下那伍长或队正的肩膀,震得对方一个趔趄,随后才瓮声笑道:
“好生拿着,莫丢了义军兄弟的脸!”
当最后一名队正披甲执刀,转身面向军阵时,下方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许多新募的乡勇都是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一套完整的铁甲。
更何况,那套铁甲是穿在自己亲手推举出的头领身上。
冰冷的铁片却好似带着一股灼人热量,让乡勇们眼中泛出了某种异样光芒。
那种从任人宰割的流民,到手握兵刃的士卒的身份转变,在这一刻变得真实可感,触手可及!
刘备站在一旁,看着士气陡然高涨的军阵,抚掌笑道:“子诚此法,恩威并施,真可令将士上下一心!”
陈默拱手一笑,回道:“大哥以仁义为本,我则以奖罚为纲。
此后,赏当有据,罚亦不赦。
如此,方成强军。”
他随即又当众下达了新的命令:
“所有弓弩器械,由谭青登记造册,按名配发,每日操练前后必须清点入库!”
“诸多长刀短戟,由周沧统一调度,非操演,作战之时,不得擅自佩戴!”
“一切甲胄,皆需烙印编号,登记在册!
敢有私藏、偷换、损毁者,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这便是陈默初立的“军器三条”。
军法既立,赏罚分明。
陈默待欢呼声渐落,队列再次肃静,方对着台下厉声喝道:
“谭青何在?”
“末将在!”刚刚授甲完毕的谭青自队列左侧出列,身形挺拔如松。
“周沧何在?”
“末将在!”周沧自右侧出列,体格魁悟,声如洪钟。
“翼德何在?”
“俺在!”张飞重新扛起那杆丈八蛇矛,从队列后方大步走出,立于正中。
陈默的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扫过,声音陡然拔高:
“传我将令!自今日起,我营中行三兵分训之法。
弓以准,步以稳,骑以冲!
三者并修,方能立我军之骨!”
“谭青!”
“在!”
“你率弓箭手一队,于北侧空地设靶。
今日之内,需校准三十步,五十步,八十步三等射距,若有毫厘之差,唯你是问!”
“周沧!”
“在!”
“你统步兵五队,于东侧抛荒地上列阵操演!
今日所练,唯‘令行禁止’四字!
有令则动,无令则站!
站不稳者,以军法论处!”
“翼德!”
“二哥,你说!”
“我知你勇冠三军,骑术无双。
营中战马二十馀匹,皆交由你手!
今日,你需从三百人中,给咱挑出五十个不怕摔,不怕死的骑兵苗子!可能办到?”
张飞闻言,豹眼一亮。
他将胸膛拍得“嘭嘭”作响,大笑道:
“二哥放心!莫说五十,便是一百个,俺也给你都揪出来!”
“好!”陈默猛一挥手,“号令已下,全军开拔!擂鼓!”
“咚!咚咚!”
早已立于高台一角的数名鼓手奋力挥动鼓槌。
鼓声沉闷如雷,瞬间响彻云霄。
三百乡勇在各自队正的带领下,分作三路,向着不同的操演场地奔赴而去。
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练兵,就此轰轰烈烈地拉开序幕。
……
北场的弓箭操演之地。
谭青身披一套缴获的旧鹿皮甲,独自立于五十步外的草靶之前。
“射箭之道,首在心静!
汝等心中若有杂念,气息不定,即便手握强弓,亦不过是枉费力气,绝无中的之理!”
身负教官之责,素来冷峻寡言的谭青今天少有的多说了几句。
话音未落,他拈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并无半分迟滞。
只听“嗡”的一声弓弦震响,一支羽箭便如流星般破空而去,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箭矢深入靶内,箭羽兀自高频率地颤斗不休,发出“嗡嗡”声响。
“好!”新选出的弓箭手们齐声喝彩。
谭青却始终面无表情。
他从队列中挑出三十名身手最为灵巧,眼神最为专注的士卒,组成三支“百步队”,由他亲自传授射法。
而学习射术的第一步,则是被命令原地静立。
过不多时,一名有些机灵的年轻人忍不住问道:
“教头,为何不让我们先学开弓放箭?站在这里,岂不无趣?”
谭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答道:
“先学‘立’。
根基不稳,何以开弓?身形不定,何以中的?
连站都站不稳,便想学杀人技,是为取死之道!”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这三十名“百步队”成员不许放一箭,只被要求练习最基础的立姿与持弓动作。
有人耐不住性子,趁谭青不注意,偷偷张弓射了一箭。
结果箭矢刚出手,另一支箭便“嗖”的一声从他耳边擦过,将他头顶的布巾精准射飞了出去,钉在了远处的木桩上。
那名偷射的士卒当场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再也不敢有半分异动。
此举虽狠,却在一瞬间树立了谭青不可动摇的威信。
日落之前,三支弓箭队已能做到五十步内齐射,箭矢多数不离草靶。
……
与此同时,东侧的抛荒地上,周沧带领的步兵队正在烈日下反复操演数组。
“左右分!前后合!进!”
周沧手持一根粗大木棍,在队列中来回巡视,嗓门洪亮如钟。
旦凡有人踏错脚步,或是队列不整,立刻就会招来无情喝斥。
一名新兵许是累了,动作稍显迟缓,被周沧一棍子敲在小腿上,疼得龇牙咧嘴。
“战场之上,你退后一步,便是将你同伍兄弟的后背卖给敌人!
你慢上一息,便是拿全队人的性命开玩笑!还敢偷懒?!”
午后,陈默亲临步兵操演场。
他没有打招呼,而是对身边的几名亲卫使了个眼色。
那几名亲卫立刻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从侧翼冲向正在行进的步兵方阵,口中大喊:
“敌袭!敌袭!”
换做寻常县兵游勇,遇到这等突发状况,早已阵型大乱。
然而,周沧训练下的步兵队竟丝毫不乱。
只听各队队正一声断喝:“合!”
左右两列士卒几乎是本能地向内收缩,瞬间将那几名“溃兵”死死地夹在了阵中。
一柄柄充当兵器的木棍,整齐划一地指向中央。
陈默见状,终于面露笑容,点头道:“军阵已定,可堪一战矣。”
入夜后,他便让周沧在营前的木榜上,用朱砂写下两行大字:
“军无法纪,必为散沙。
令行禁止,方铸军魂。”
……
然而,并不是每一处训练都如此顺利。
西坡的草场上,却是另一番鸡飞狗跳的景象。
张飞早把那杆丈八蛇矛插在地上,急得满头大汗。
陈默看到他时,他对着一群抱着马脖子鬼哭狼嚎的新兵怒吼喝骂。
“上马!都给俺上马再说!
是爷们不是?连个畜生都治不住?!”
可他麾下那二十来匹战马,早已被这群菜鸟折腾得暴躁不堪。
数十名被选中的“骑兵苗子”站在地上,看着那些或是尥蹶子,或是原地打转的战马,一个个干瞪眼,束手无策。
好不容易有几个胆大的爬上马背,不是被瞬间掀翻下来摔得满身是泥,就是死死抱着马脖子,吓得哇哇大叫。
陈默站在一旁,看的眉头紧紧皱起。
张飞终于泄了气,一张黑脸憋得通红,跑到陈默面前抱怨道:
“二哥!你别怪俺,可这些人都他娘的不是骑马的料啊!
让他们走路比谁都快,一上马就成了软脚虾!”
陈默却笑了笑:“不是料,也要给他练成料。”
他思考片刻,蹲下身,就地捡起一根树枝,
而后,在湿润的泥地上画出了一个奇怪的弧形图样。
就象是一个封了口的金属环。
张飞凑过去一看,眉头一皱:
“二哥,你画的这不就是‘足踏’么?军中早已有了。
只是寻常的足踏都是皮索做的,你画的这个……怎么是个铁家伙?还封了口?
这又重又硬的,能比皮套子好用?”
“三弟好眼力。”陈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身为历史系博士的他自然知道,汉末时期并非完全没有类似马镫的东西,但多是一种皮质或绳制的软边“足踏”。
而他画出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双边金属硬马镫。
陈默笑着解释道:“寻常的皮质足踏质地太软,只能在上马时稍稍借力。
而我画的这个,名叫‘马镫’,必须用精铁打造,使其坚固不移!”
他看着张飞依旧疑惑的眼神,继续道:
“你想想,若有了这坚固铁镫,骑士的双脚便有了稳固支撑。
得以人马合一,在奔驰之时便能彻底解放双手。
届时,无论是开弓放箭,还是持矛冲锋,都将如履平地!
其战力,必将倍于当世常军!”
张飞听得半信半疑,挠了挠头:“就这么个小铁环,真能有这么大用处?”
陈默笑而不言。
当夜,他便召集了流民中招揽来的几名铁匠亲信,将图纸交给他们,并详细解释了其构造与用途。
“此镫形似环,悬于马鞍两侧。
骑士只需将双脚踏于其上,便可借力稳住身形。
打制并不困难,只需几斤精铁即可。”
“只是眼下营中精铁不足,你们先倾力打造一副出来,给翼德的坐骑试用。”
匠人们领命而去。
入夜之后。
当操练的喧嚣声渐渐平息,营地另一角的简陋学棚中,却响起了朗朗读书之声。
那是陈默下令创建的“启蒙学舍”。
十几个孩童正坐在一排排小木桩上,跟着几位识字的逃亡书生,一字一句地念着。
有趣的是,在孩童中间,还混杂着几个主动前来学认字的年轻新兵。
他们人高马大地挤在孩子堆里,看到陈默走进来巡视,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陈默笑着摇头,示意无碍:
“人若不识字,便不明事理。
不明事理,便不知何为忠义,何为军纪。”
他走到木棚前,在一块充当黑板的木板上,用炭写下了“忠”“信”二字,让众人跟着描摹。
学棚外。
妇人们坐在月光下,一边借着烛火缝补军士们的衣衫,一边侧耳听着里面的读书声,脸上带着安然笑意。
几位老者则在一旁,用小刀削着竹片,为孩子们制作简易的竹笔。
于是,在这片破败的荒原之上,第一次响起了文明的弦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