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眉梢微挑,心中已然明白。
对方接下来要说的,恐怕才是此次情报的内核。
【沧州赵玖】:“愿闻其详。”
【摆渡人】:“于毒部的坞堡不同寻常,他们一向筑有‘双寨’。
外围一道,是寻常的民舍,货栈甚至酒肆,
用来伪装成收留流民,与过路商贾交易的善堂村寨。
内里一道,才是真正的藏兵石坞,
墙高壕深,遍布弩机暗孔与陷坑。
若不知其内部构造,冒然从正面攻打外寨,
看似势如破竹,实则已入死地。
一旦外寨被破,内寨的伏兵便会从暗门四出,与外围的精锐贼骑里应外合,
将攻入者反向包围,尽数坑杀。”
陈默看着这段文本,瞳孔微微收缩。
原来如此。
这便是太行贼寇屡遭官军清剿,却总能让朝廷损兵折将,最后不得不无功而返的真正原因。
他们早已将狡诈的本能,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摆渡人】那边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片刻后,又发来一条信息:
“此事干系重大,单凭言语难以说清。
你等我数日,我以白雀部旧存的堪舆图为底,为你绘制一份那双寨的详细图样,
连同几处最致命的陷坑与岗哨位置,一并标出。
图成之后,我会遣最可靠的族人下山,
将其留在山外拒马河畔的指定位置,你自己派人去取。”
【沧州赵玖】:“如此那就多谢了,铭记在心。”
【摆渡人】:“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对话就此结束。
……
五月初,夏雷在云层深处滚过几声闷响,却始终未落下雨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燥热气息。
挂角白地的坞堡,已在近一个月的紧张劳作下初具规模。
以旧营废墟为中心,三重深达数尺的壕沟层层环绕,沟内插满了削尖的巨木。
壕沟之后,是三道以圆木交叉捆绑而成的栅栏高墙,
墙后箭塔与墩台错落而立,俨然是一座坚固的军事要塞。
坞堡之内,同样生机盎然。
屯田军的兵额已补足至近千人,新募士卒正在周沧的喝骂声中操演队列。
与此同时,武库日渐充盈,铁匠营炉火彻夜不熄。
而在西侧新开垦出的数千亩梯田里,绿油油的麦苗正在拙壮成长。
刘备每日都会亲自巡视田垄,
看着曾经麻木的流民脸上渐渐有了笑意,看着孩童们在新建的学舍前追逐嬉戏,
他的心中,总会被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填满。
坞堡的名声也渐渐传开,
一些邻近郡县躲避苛政的百姓,或都拖家带口前来投奔。
然而,陈默的心中却始终难有安宁。
他时常独自立于坞堡山顶最高的了望台上,向北眺望。
十里之外,就是季玄那支“涿郡新军”的营地。
营中早已褪去了先前故意示人的寒酸与破败,不再遮掩其獠牙。
入目所见,皆是旌旗林立,兵甲鲜明。
每日操演的号子声与战鼓声顺风传来,清淅可闻。
百馀名乌桓精骑时常往来弛骋,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气势迫人。
这支新军号称“防备太行贼寇”,却从未派出一兵一卒进入山中巡查。
只是在其自家营盘之外,深挖壕沟,广筑围栏。
那副严防死守的架势,防的明显不是山里的贼,而是南面刚刚兴起的白地坞。
陈默明白,季玄此举,更象是在“养刀”。
对方也在等。
他在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的机会。
等下次贼寇出山劫掠,白地坞与太行贼寇拼得两败俱伤,
或是等自己这边露出任何一丝破绽,
他便会毫不尤豫地挥动早已磨砺锋利的屠刀,借一个“误会”的名义,将自己这颗眼中钉连根拔起。
为了试探季玄的反应,
也为了稳住自家军心,打破这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陈默思虑再三,最终在一个傍晚,对早已按捺不住,连日来数次“请战”的张飞,
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于是,自五月初三起,
白地坞与北营之间那片沉寂多日的山岭,几乎天天都有“热闹”上演。
张飞骑着他那匹乌桓马,只带十馀名骑术最好的亲兵,手擎丈八蛇矛,
每日晨曦初露,便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季玄营外半里处的一座高坡上。
摆开架势,立马横矛,指着营门破口大骂。
初时,骂得还算“克制”,尚且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意思:
“姓季的!太守刘公有令,命我等地方义军清剿于毒馀孽,
你身为涿郡典吏奉令募兵,为何却拥兵不前,在此装聋作哑?
莫非是怕了山里的毛贼,想当缩头乌龟不成?”
季玄营中一片死寂,只有营头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纹丝不动。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张飞的性子本就火爆,见对方不理不睬,骂声也随之升级,越发粗鄙不堪。
“季玄小儿!缩头的老王八!有胆便出营来,与你张爷爷比划比划!
没胆的话,就赶紧脱了你那身鸟铁甲,回家抱孩子绣花去!
白长了七尺身躯,空耗朝廷皇粮,俺老张都平白替你臊得慌!”
他身后的十几名骑兵更是配合默契,
一边狠擂着战鼓,一边齐声呐喊助威,将张飞的骂声传得声震林谷,
几里之内,清淅可闻。
季玄营中,几名新募的将校早已气得脸色铁青。
一名佐官冲入帐中,对正安坐案后,手捧一卷竹简的季玄怒声道:
“将军!那张飞匹夫欺人太甚!
末将请令,带一队骑兵出营,定要将他生擒活捉回来,撕烂他那张臭嘴!”
季玄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翻过一页竹简,冷声喝止:“不准。”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帐帘,隔空望向远处喧嚣,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狗在墙角狂吠,不是因为它真有多勇猛,
而是因为它本就心虚,想要自壮声势罢了。
且由他去叫。
几声犬吠,岂能惊虎?”
偶尔,营中会有沉不住气的乌桓射手,从箭垛后放出一两支冷箭,射向坡上。
然而那些箭矢还未近身,便被张飞挥舞蛇矛,精准格开。
甚至有一次,他还故意用矛将一支来箭凌空斩为两段,引得身后众兵哄堂大笑。
陈默立于坞堡箭塔之上,远远观之,面色淡然。
一旁的谭青看得有趣,忍不住笑问:“大人,翼德兄如此行止,难免有失体统,亦损军威。
您何必由着他去?”
“季玄此人,心机深沉。
他知道我想借机生事,寻他口实,所以绝不会被我们轻易诱出营来。
然乌桓人本就骄躁难驯。
若是他季玄压不住手下军丁,使得乌桓蛮夷出营滋事扰民,
那我们正好状告太守,参他一个‘纵容蛮夷,擅起边衅’之罪。
若他不出来,我们便去日日扰他军心,有何不可?”
陈默的目光依旧望着北方,声音却冷了几分:
“至于所谓的军威受损一说……却恰恰是我想要的掩护。
此事,
我自有其他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