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林建军开始收拾起来，等下只剩汽轮机厂的几十份餐做完今天就算圆满结束了。

“对了，子健，等下汽轮机厂的夜餐你自己送下，我就不过去了，明天市里有个饺子大赛，我得准备一下。”

“好嘞，建军哥。”

这段时间干下来，小胖不知不觉喜欢上了送餐的感觉。

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天生骑手圣体。

“建军哥，我去了。”

傍晚的汽轮机厂门口象个热闹的集市。

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自行车铃铛声、说笑声混着卖冰棍的吆喝，在夕阳里搅成一团温热的嘈杂。

小胖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饭盒，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刚走到厂门口的老槐树下，就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把。

“这不是王子健吗？咋改行当挑夫了？”

小胖回过头，见是徐闻。

自己的初中同学，和自己一样，都没考上高中。

这家伙正斜挎着个军绿色帆布包，头发抹得油亮，穿着件的确良花衬衫，手腕上还戴着块电子表。

在 1983年的弄堂里，这打扮算得上“时髦”。

徐闻是小胖的小学同学，去年跟着街口“新潮发屋”的师傅学理发，整天把“时髦”“体面”挂在嘴边，见了谁都摆出副高人一等的架势。

“我给厂里送加班餐。”

小胖把饭盒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有点发烫。

碰到以前的同学，总下意识地想躲，感觉不太好意思。

徐闻的目光落在饭盒上，嘴角撇出个嘲讽的弧度：“送外卖啊？我当你干啥大事业呢。”

他故意挺了挺胸，晃了晃手腕上的电子表，“我现在在发屋当二师傅了，上个月刚涨了工资，一个月十五块！老板说了，等我学会烫头，就能涨到二十块。”

这话声音不小，周围几个工人都看了过来。

徐闻更得意了，伸手拍了拍小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我说子健，你也别干这伺候人的活了。跟我去学理发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接触的都是厂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比你整天拎着饭盒跑强？”

小胖攥紧了手里的布带子，指节发白。

换作以前，他说不定真会被说动。

理发确实听起来比送餐体面。

可现在，他看着饭盒里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想起林建军给自己开的工资，心里的那点自卑突然就没了。

“我在建军哥这的活挺好的。”小胖抬起头，直视着徐闻的眼睛，“管三顿饭，顿顿有肉，一个月三十块。”

“三十？在林建军前阵子搞得那个路边排挡？”

徐闻象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起来。

“你蒙谁呢？国营饭店的大师傅才挣多少钱？就你这送外卖的，能拿三十？”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是不是林建军给你画饼呢？我可听说了，他爸就是个饭店临时工，开个破排挡还想当老板？我看啊，不出仨月就得黄！”

这话戳到了小胖的痛处。

他最恨别人说林建军坏话。

这半个月来，林建军手柄手教他切菜、记帐，知道他父母走得早，总让他多带点饭菜回去，连母亲留下的旧棉袄都让赵桂英帮忙缝补了。

在小胖心里，林建军比亲哥还亲。

“你胡说！”

小胖的嗓门一下子拔高了，“我们饭馆生意好得很，每天光汽轮机厂的订单就五十份，昨天还接了厂庆宴的活！”

他指着不远处正在领饭的工人，“不信你问他们，我们做的浓油赤酱小排骨，比红旗饭店的还香！”

几个刚领完饭的工人听见动静，笑着凑过来。

一个络腮胡师傅拍着小胖的肩膀：“这胖小伙子没说瞎话，他们家的腌笃鲜，我能连喝三碗！”

另一个年轻工人举着饭盒里的红烧肉：“徐师傅要不要尝尝？比你那发屋里的雪花膏还香！”

那名年轻工人徐闻认识，是他们发廊的老主顾了。

肯定不会联合王子健欺骗自己。

想到这，徐闻的脸“腾”地红了，象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他原本想在老同学面前摆摆谱，没想到反被一群工人围着打趣。

尤其是听到“红旗饭店”四个字，他更不自在了。

他爸就在红旗饭店当杂工，一个月才挣二十块，刚才吹的牛顿时成了笑话。

“谁、谁要吃你们的破排骨。”

徐闻梗着脖子，强撑着面子，“油腻腻的，吃多了掉头发。我们发屋的师傅都吃面包喝牛奶，那才叫讲究。”

“面包有啥稀罕的？”

小胖突然想起什么，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赵桂英早上刚烤的肉包，还热乎着，“我这肉包用的是猪腿肉，放了两成肥的，三成瘦的，比面包香十倍！”

他往徐闻面前递了递，“尝尝？我请你。”

肉包的香气混着芝麻的焦香钻进鼻腔，徐闻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他早上就啃了个干馒头，此刻闻着这香味，口水差点流出来。

可看着周围工人打趣的眼神，他硬是把头扭了过去：“谁吃你的剩东西！”

说完，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花衬衫，转身就走，脚步跟跄得差点撞到自行车。

走出去老远，还听见身后传来工人的哄笑声，脸烫得象火烧。

小胖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敞亮多了。

他以前总羡慕徐闻的“体面”，可现在才明白，靠自己双手挣来的饭钱，比任何“体面”都踏实。

“小胖！”

“发啥愣呢？”林建军骑着自行车过来，车后座上捆着个空筐，“胡哥说今晚加了五个菜，让咱赶紧回去做。”

“哎！来了！”小胖把饭盒递给最后一个工人，拎起空筐就往自行车后架上绑，动作麻利得很。

回去的路上，晚风带着夏末的凉意吹过来，吹散了身上的汗味。

小胖忍不住哼起了歌，声音走调却透着股高兴。

“今天这么开心？”林建军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恩！”小胖用力点头，“我觉得跟着建军哥干，比啥都强！”

他突然想起什么，挠了挠头，“建军哥，我能跟你学炒菜不？我也想当大厨。”

林建军笑了：“当然能。等你送完这个月的餐，就让你爸教你切菜，从基本功学起。”

小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蹬车的力道都足了几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刚洒过水的柏油路上，象两条朝着好日子奔跑的路。

路过街口的“新潮发屋”时，小胖下意识地往里面瞥了一眼。

徐闻正站在镜子前，给一个顾客剪头发，背对着门口，肩膀垮垮的，没了刚才的神气。

小胖突然觉得，那身花衬衫和电子表，也没那么时髦了。

真正体面的，不是穿什么戴什么，而是能挺直腰杆，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他用力蹬了蹬自行车，朝着饭馆的方向。

那个飘着红烧肉香味的天井，那个能让他吃饱饭、学本事的地方，飞快地骑去。

“王子健，加油！”

弄堂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听建军哥说，明天东海有场饺子大赛，不少国营饭店和知名酒家都会参加，前三甲最少的也能赢一百块钱呢。”

想到这，小胖屁股离开了车凳，站在两个脚蹬上，飞快朝着弄堂回去···